一切看起来好像都早有预兆。
第一件事,是父亲忽然以惊人的热情和毅力筹办起同学会来——湖北省黄冈市蕲春县大同镇何铺中心小学1978级学生毕业45周年同学会。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,在大别山南麓的这个小山村,还从来没有人办过同学会,何况他们已经毕业整整45年,许多人早已失去联系,自打毕业之后便再也没见过,很多甚至已经离开本地去外省生活。父亲这个心血来潮的念头让许多人觉得不切实际,但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办成这件事。他穷尽所有办法,尽最大努力和其中绝大多数人取得了联系。那段时间,他不断地打电话、发微信,骑着他那辆破旧不堪的摩托车在村子里忙上忙下,终于在腊月二十这天将这个心愿达成,相约的老师和同学悉数到场,我在现场照片里看到了他时时绽放在脸上的灿烂笑容,那一刻他一定十分惬意,仅仅通过照片也让我感受到了他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满足。
第二件事,是我们一家人齐刷刷地回到了乡下老家过年,这是父亲一直以来都热切盼望的,为此在电话里反复跟我们确认行程。父亲,母亲,姐姐一家四口,我们一家四口,弟弟一家三口,“乌泱泱”一共十三口人,平时都天南海北地星散在全国各地,头一回一个都不少地聚在一起,过了一个难得的团圆年,以至于吃饭时,堂屋里那张并不算小的圆桌都坐不下了。也许这是冥冥中的某种隐喻或暗示,本来是乡下标配的一桌十二椅,现在少了一把椅子,因此当我们围坐在一起吃团年饭时,不得不临时加了一把塑料椅。
第三件事,是腊月三十的下午,也就是除夕夜即将到来的时刻——那是我们当地风俗中向祖先上香辞岁的固定时间。堂屋里和祠堂中明明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,父亲却领着我们越过田间地头,去山上祖先们的坟头一一祭拜。每至一处荒草掩映的坟头,父亲除了锄掉祖先们坟头的野草,砍掉树木横生的枝杈,还要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述说他们生前的故事。那些故事都是祖父在世时对他讲的,祖父去世后,父亲便又开始向我们转述那些旧时光里的往事。
第四件事,是打正月初一开始,除了跟本家的长辈们一一拜年外,父亲还专程前往我已过世的祖母的娘家和我外婆家,一一向长辈们拜年。祖母的娘家和我外婆家都在与我家相邻的镇上,到我家都有一段距离,而且多半是山路,加上亲戚也多,住得也分散,他那辆破旧的摩托车便又派上了用场,因为无论住得多远,有多久没有走动,父亲都坚持一定要登门拜访。父亲骑着摩托车在乡村公路上上下下,好像是在寻找某种遗失的东西。
第五件事,是父亲总是呆呆地凝视着村庄。每到一个地方,父亲都要无来由地站上好一阵子,有时是凝视一条河,有时是凝视一条路,有时是凝视一座山,有时是凝视一棵树。甚至是在夜里,父亲也会忽然打开大门,站在场院里一动不动地凝视星空。父亲总是久久地凝视这些寻常的事物,有时看得出神,要我们喊半天他才肯离开。父亲从小在这里长大,直到30多岁进城务工前一直生活在这里,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熟悉不过,有什么可凝视的呢?
一切戛然而止在新春到来后的第七天,甲辰龙年正月初七,父亲半夜里突发疾病,没有留下一句话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给我们一家人留下了无尽的悲痛和遗憾……
甲辰龙年春节,忽然间成了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共度的最后一个年。直到这时我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,原来,父亲一直都是在跟我们告别!第一件事,是他在跟青春岁月里的同学和朋友们告别;第二件事,是他在跟家人们告别;第三件事,是他在跟祖先们告别;第四件事,是他在跟亲人们告别;第五件事,是他在跟生养他的故乡告别。似乎只有跟所有的人和事物一一告别后,他才终于可以安心上路。
我只怪自己发觉得太迟,我们还没有正式地好好告个别,就永远地诀别了。我知道,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只能陪伴我们走一段路,没有人会永远陪着我们走下去,因此,我会永远记住和父亲共度的这最后一个团圆年,永远记住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,就像我们从来不曾分离一样。
何君华 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科尔沁区第一人民医院职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