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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2月16日 星期一
中青在线

一别如斯

  来源:中国青年报  ( 2024年12月16日   07 版)

    视觉中国供图

    视觉中国供图

    编者的话

    人生如旅,每一程都有离别的站点。离别,或许是人生中最难承受的风景,总在不经意间夺走了我们熟悉的温度。正因为有过深情相伴,离别才显得如此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但离别不是终点,而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。每一次挥手,既是为过往画下句号,也是在书写未来的序章。愿我们在“一别如斯”中,懂得不舍,更懂得如何走向远方。

    欢迎把你的作品发给“五月”([email protected]),与“五月”一起成长。扫码可阅读《中国青年作家报》电子版、中国青年报客户端创作频道、中国青年作家网,那里是一片更大的文学花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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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和父亲共度的最后一个年

    何君华 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科尔沁区第一人民医院职工

    一切看起来好像都早有预兆。

    第一件事,是父亲忽然以惊人的热情和毅力筹办起同学会来——湖北省黄冈市蕲春县大同镇何铺中心小学1978级学生毕业45周年同学会。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,在大别山南麓的这个小山村,还从来没有人办过同学会,何况他们已经毕业整整45年,许多人早已失去联系,自打毕业之后便再也没见过,很多甚至已经离开本地去外省生活。父亲这个心血来潮的念头让许多人觉得不切实际,但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办成这件事。他穷尽所有办法,尽最大努力和其中绝大多数人取得了联系。那段时间,他不断地打电话、发微信,骑着他那辆破旧不堪的摩托车在村子里忙上忙下,终于在腊月二十这天将这个心愿达成,相约的老师和同学悉数到场,我在现场照片里看到了他时时绽放在脸上的灿烂笑容,那一刻他一定十分惬意,仅仅通过照片也让我感受到了他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满足。

    第二件事,是我们一家人齐刷刷地回到了乡下老家过年,这是父亲一直以来都热切盼望的,为此在电话里反复跟我们确认行程。父亲,母亲,姐姐一家四口,我们一家四口,弟弟一家三口,“乌泱泱”一共十三口人,平时都天南海北地星散在全国各地,头一回一个都不少地聚在一起,过了一个难得的团圆年,以至于吃饭时,堂屋里那张并不算小的圆桌都坐不下了。也许这是冥冥中的某种隐喻或暗示,本来是乡下标配的一桌十二椅,现在少了一把椅子,因此当我们围坐在一起吃团年饭时,不得不临时加了一把塑料椅。

    第三件事,是腊月三十的下午,也就是除夕夜即将到来的时刻——那是我们当地风俗中向祖先上香辞岁的固定时间。堂屋里和祠堂中明明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,父亲却领着我们越过田间地头,去山上祖先们的坟头一一祭拜。每至一处荒草掩映的坟头,父亲除了锄掉祖先们坟头的野草,砍掉树木横生的枝杈,还要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述说他们生前的故事。那些故事都是祖父在世时对他讲的,祖父去世后,父亲便又开始向我们转述那些旧时光里的往事。

    第四件事,是打正月初一开始,除了跟本家的长辈们一一拜年外,父亲还专程前往我已过世的祖母的娘家和我外婆家,一一向长辈们拜年。祖母的娘家和我外婆家都在与我家相邻的镇上,到我家都有一段距离,而且多半是山路,加上亲戚也多,住得也分散,他那辆破旧的摩托车便又派上了用场,因为无论住得多远,有多久没有走动,父亲都坚持一定要登门拜访。父亲骑着摩托车在乡村公路上上下下,好像是在寻找某种遗失的东西。

    第五件事,是父亲总是呆呆地凝视着村庄。每到一个地方,父亲都要无来由地站上好一阵子,有时是凝视一条河,有时是凝视一条路,有时是凝视一座山,有时是凝视一棵树。甚至是在夜里,父亲也会忽然打开大门,站在场院里一动不动地凝视星空。父亲总是久久地凝视这些寻常的事物,有时看得出神,要我们喊半天他才肯离开。父亲从小在这里长大,直到30多岁进城务工前一直生活在这里,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熟悉不过,有什么可凝视的呢?

    一切戛然而止在新春到来后的第七天,甲辰龙年正月初七,父亲半夜里突发疾病,没有留下一句话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给我们一家人留下了无尽的悲痛和遗憾……

    甲辰龙年春节,忽然间成了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共度的最后一个年。直到这时我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,原来,父亲一直都是在跟我们告别!第一件事,是他在跟青春岁月里的同学和朋友们告别;第二件事,是他在跟家人们告别;第三件事,是他在跟祖先们告别;第四件事,是他在跟亲人们告别;第五件事,是他在跟生养他的故乡告别。似乎只有跟所有的人和事物一一告别后,他才终于可以安心上路。

    我只怪自己发觉得太迟,我们还没有正式地好好告个别,就永远地诀别了。我知道,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只能陪伴我们走一段路,没有人会永远陪着我们走下去,因此,我会永远记住和父亲共度的这最后一个团圆年,永远记住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,就像我们从来不曾分离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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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田野上的24岁

    王近松(24岁) 贵州工贸职业学院教师

    炊烟以飘扬的姿势向薪柴告别,水以流动的形态向雪花告别。告别,似乎已有形状。

    23岁的最后一天,也是无人机新规实行的第五天,我的手被无人机伤到,站在田野上,血不停地往下流。无人机伤到人,尽管事情很小,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。

    或许,人随着年龄的增长,对疼痛的理解便越来越深。前往医院的路上,车辆拥堵时,我的内心感到特别无奈,庆幸的是包裹着村庄、田野的雾霭,逐渐散去,内心有一些明亮。

    站在田野上,看不到田地的边际,以及正在修建的大棚,眼前的一切多少让我感到欣慰。路边的地里竖着不少水泥筒子,我不知道是用来干啥的,但对于摄影爱好者来说,那些线条是美的。当我还在疑惑时,母亲告诉我,那些筒子下面是韭菜,家中包饺子必备的那种韭菜,被盖住的韭菜可以长得更快、更新鲜。尽管如此,到头来,这些韭菜也逃不掉被割的命运,就像田野上的我们,不知道还需要在土地上摸爬滚打多少年。

    手受伤后,我去医院包扎,回家已是中午,田野上已经没有云海,天空清澈,蓝得无以言表。

    我站在院子里,景观树被砍去树梢,只留下枝干,对于一棵树来说,这似乎是合理的。

    我见过太多树长势飞猛,可经不住大风刮,许多一两年长高三四米,可第三年就断了。在成长的路上,我也想过走捷径,或者是弯道超车,但事实并不允许,在这个时代,任何唾沫都足以淹没一个人;任何灰尘,都足以让人失明。

    我想过许多告别23岁的方式,但母亲会轻描淡写地说,“去订个蛋糕吧,生日总要吃个蛋糕”。你或许看不到任何的爱,但那就是爱的方式——所有母亲都爱着自己的孩子,有时候甚至是动手打骂。我中学时代写过许多关于24岁美好的句子,可当24岁到来时,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。

    我无数次地问自己,做真正的自己难吗?其实也不难,但你要说不难吧,其实也难。

    24岁站在田野上,喷水系统也能在冬天制造简易的彩虹,清晨的光中,不时也能看到“佛光”。但是,真正庇护自己的,除了心中的理想和坚持,恐无任何人。

    我在23岁的一个午后在草海边拍摄,看到湖中孤船在湖面上,将无人机飞得高一点,就只能看到一个很小的点。我们经常大言不惭地谈论一些事,实际上,很多言语都是基于我们看到和听到的一切。

    我们在某些时刻或许会撒谎,但谎言刺痛别人只是暂时的,刺痛自己的,却是无数人独自沉睡的夜晚。

    我告诉自己,要写点东西,但是田野上,云在眨眼间又变幻了许多次。在目光所及的田野上,行走的云、静止的我,物质的东西,在未来都将成为土堆或旧物,在时光隧道中见证斗转星移。

    我本该有许多要说的话,但仿佛写到一切,都需要去征求万物的意见,所以匆匆落笔,该到田野上去走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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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长安在日边

    晏铌 浙江省桐庐中学教师

    “老师,我想用这个题目。”你的声音从我旁边传来。

    我偏头去看,见你两手拿着一张A4纸,打印的文字上面,有一行娟秀的手写字迹。“带一捧旧土,发一茎新枝”,这是你的题目。我觉得不错,朴实、直观,也贴合你的身份和发言的情境。

    我在心里反复读了两遍,由衷地说,“很好啊,用吧”,同时把视线转向了你。你穿着皮粉色的羽绒服,小脸儿也被衬得粉白娇嫩,平日里的疲累、黯黄似乎都被它逼退了。羽绒服的里面,是藏青色和深蓝色相间的校服。按学校的要求,校服是要穿在羽绒服外面的,但你没有,你总是有你的坚持。你稍稍仰头看着我,眼神里有两分羞怯,六分坚定,还有两分,我仔细分辨了一下,应该是,不安。

    “内容,我也不想再改了。”你垂下眼眸。

    “那就不改了。”我立刻回答。

    “谢谢老师。”你总算笑了,转身出了办公室。

    这是下午第二节课的课间。故事应该从上午第二节课课后开始讲。

    上午第二节课的大课间,你一直站在黑板前离我两步远的地方。所有问问题的同学都离开后,你才上前委屈地对我说:“老师,你说对了,他们果然提了一堆意见。不但要我删掉一些我最想表达的意思,还说要用第一第二之类的次序语,要方便听众抓重点。我不明白,我把我要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了,听众怎么会听不懂呢?成人礼虽然说是惯例,但不该是过场吧?为什么不能让我说我想说的话?难道一群人聚在一起,难道长大了,就只能说冠冕堂皇的假话?”你越说声音越小,越说语气越沉闷,“我不想演戏,更不想在别人都知道我说的是假话的时候,还像小丑般煽情……”

    我摸了摸你的脑袋:“既然是意见,你可以听,也可以不听。你愿意的话,再把稿子理一遍也挺好的,看看自己想表达的,是不是都表达到位了。另外,题目倒是应该加上的。”

    所以,下午你又来找我了。

    时间再往前回溯。昨天晚上,我们俩坐在教室外面的辅导桌前,改你的这篇发言稿。我指着其中一些句子,建议你删了或者改个委婉的说法。

    你不情愿:“我不想千篇一律,我想说点真心话。老师,你懂我的意思,对不对?”

    我“嗯”了一声,没看你,也没说其他的话。我自然是懂的,但我知道,我知道你也知道,有些话,是不大适合在公共场合说的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你妥协了,嘟囔着说:“好吧好吧,我其实是知道的。长大了,就没有任性的权利了。”

    你把我的电脑挪向了你那一边,在上面敲下:

    同学们,明年,我们将走出这熟悉的校门,迎接所有的未知与挑战。这意味着,生病时,身边不会有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;迷惘时,近旁也没了老师的悉心提点;这还意味着,我们长大了,独立了,必须认清自己的志向与目标,担负起我们的责任和使命了。

    你停下来,看着我:“这样,也表达了对父母和老师的感念了吧,不一定非得直接说感谢学校感谢老师吧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我亲爱的姑娘啊,真实的表达比空洞的致谢更能引人共鸣。成长,从来都是自己的事。老师,不过是麦田里的守望者,路边的鼓掌人。我们身在其位,所以我们力谋其事。教育教学,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,而不是对你们的恩惠。而且,我们早已从你们的成长中享受了乐趣,收获了价值。相信我,亲爱的孩子,我们从你们那里得到的,远多于我们给予的。除了人情之间的礼貌往来,你大可不必有负担,更不要把师生关系和道德捆绑在一起。

    你接着敲打键盘:

    这句话听着有几分雀跃,事实上,又还有几分伤感。成长,意味着一次次的告别。未来,我们会因为兴趣爱好、专业发展、地缘阻隔而渐行渐远。可我们还是梦想着离开,因为我们渴望远方,向往明天;因为我们懂得,只有告别过往,走出舒适区,去风浪中搏击,去蓝天里翱翔,才能练就强劲的筋骨、稳健的双翼……

    你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地舞动,我的思绪也随之飘摇翻飞。

    走进我的课堂,又走出我关注的目光的学生,远不止你们。上周六,坐在教室后门口那张课桌前安静听课的中年妇人,是我的学生。她换乘两趟高铁,从江西来看我。今年9月,她的小女儿也上大学了。曾经被孩子绊住的双脚一得到解放,她就来了。1998年的夏天,她告别了校园,打过工,自学过大学课程,考过教师资格证,做过小学老师……如今,从事财务工作,正在准备考高级会计师。

    她是一个由梦想牵引、有勇气支撑的人,她一直在跟各种过往告别,也一直走在新的征途之上。生活屡屡给她泼冷水,她却把生活泡成了一盏浓茶,酿成了一杯醇酒。和我其他的许多学生比,她确实没有多大的成就,但我还是屡屡告诉很多的你们,她是我最优秀的学生。

    我还跟很多的你们开玩笑:“咱们相识于教室,相忘于教室门口。”虽为玩笑,其中却有真相。因为告别,不但是生活的常态,也是生命的必须。人生这趟列车,走走停停,上上下下,谁能伴谁一路呢?利利落落地赶路吧,何必拖泥带水?

    你敲击键盘的声音中断了我飘飞的思绪,我跟着光标的跳动,一起读你的文字:

    亲爱的同学,你还记得吗?不知不觉中,我们已经被家庭和学校、父母和老师圈在怀里,全方位地保护了快6年。你可曾想过,一颗充盈着热血的心会如何地迸发?但是,同学,别急,再耐心地等一等吧,再等100多天。明年6月,一切意义都会被彰显和镌刻。我们,别无选择。

    耐心,是一种好品质,人生的事,确实急不来,但是,选择唯一吗?并不一定。

    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作文题吗?上海某一年的高考作文题:“你可以选择穿越沙漠的道路和方式,所以你是自由的;你必须穿越这片沙漠,所以你又是不自由的。”

    人生啊,总有一些沙漠要穿越,但条条大路通罗马,征服沙漠的方式也可以有无数种:徒步、骑马、驾车、飞行……甚至腾云驾雾。

    拥有选择的自由,是一件很幸福很奢侈的事情。要知道,更多的时候,我们都是被选择的那一个。十七八岁,人生这出大戏,才拉开第一重帷幕,要怎样唱念做打,你们不但有选择权,还有决定权。你真的是自由的,走出这个门,你的人生才真正打开。生命的样貌,各有不同;人生的可能性,也万万千千。

    但我相信,我们一定能去想去的地方;我也相信,世界上的绮丽风光、奇闻逸事一定会因为我们的努力而给我们以最美的呈现。

    我也是相信的。相信时光,相信岁月,相信付出,相信勇气,相信你们。

    那个扎着马尾辫,风尘仆仆地来到我办公室的男生很帅。他说:老师,一年时间,我走遍了澳大利亚的角角落落,钱花完了,就回来了,回来考研。他毕业于浙大。

    那个蓄着长长的络腮胡,坐在我家客厅里的小伙子很酷。他说:老师,我的公司开起来了,运营得不错,刚刚做完一个项目,这次回来休息几天。他的大学,在武汉珞珈山。

    那个拎着一大袋蔬菜,按响我家门铃的姑娘很美。她说:老师,我妈妈种的青菜,送给您尝尝。她研究生在读,请假回来参加国考。

    那个一年进了两次手术室,饮食要弃绝荤腥的小姐姐很飒。她说:老师,我竞岗成功了……

    还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他们和你们啊,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?

    我想告诉你们——我的家人、朋友和母校:出走之后,我也许会回来,但现在,我要出去看看。请松开你们温暖的怀抱,请收住你们不舍的目光,请为我注入前行的智慧和勇力,请让我义无反顾地奔向无尽的远方!

    好的,姑娘,让我们平静平和地告别吧。

    有没有重逢的那一天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知道,你会一直朝向远方;你的远方,有最美的风景,最好的故事。

    去去如何道?长安在日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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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去与归

    谭鑫

    那是18年没出过小县城的我,第一次和家告别。

    秋日的空中下着细雨,湿漉漉的路面在车窗外一闪而过,在这个很电影的情节里,仿佛我的整个世界都在悄悄进行一场告别。

    绿皮火车缓缓地驶离车站,朝着湖南长沙的方向前进。所有的事物都在不经意间悄然改变,带我驶向各种新鲜与未知。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发呆,这不长不短的十几个小时车程,像是命运特意留给我,让我与过去的自己好好道别。

    从小到大,我都一直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,幼儿园在村里,小学在镇上,初高中都是一所学校,行迹不过方圆十里。而高考失利后的那段低落时光,仍然在我心中留有回响。此刻,我坐在火车的硬座上,脑海里满是对未来的迷茫与忐忑。窗外的景色在飞速倒退,而我的思绪却像是静止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车厢里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,有的靠着窗户昏昏欲睡,有的轻声交谈,只剩我,是对这个场景的潜默观察者。

    与我同行的还有我的父亲,他只会在我犯错时话不嫌多,平常一向沉默是金。这个20世纪80年代毕业的理科生纵然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,最后也只是以一句“好好学习,努力争取”完成了叮嘱。简单的一句话,却像是一颗重重的石子,激荡了我的心湖。我低下头,眼睛忽然有些湿润,只是别过视线点点头,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。

    火车在夜幕中缓缓前行,车厢里的灯光昏暗而温暖。时光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悄悄流逝,似乎连空气也凝固了。父亲偶尔抬起头,看向窗外,眼神疲惫,却始终没有说话。我能感受到他内心与我同频的复杂与不安。某个瞬间,我突然意识到,我们都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景。对我来说,离开家走向陌生的城市,也意味着告别了熟悉的一切,独闯未知的未来。而对他而言,送我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,也意味着亲手送走了我从小到大的陪伴。

    车厢里的广播适时响起,提醒我们即将到达株洲站。天色微微亮,父亲伸了个懒腰,揉揉眼睛,显然他一夜未眠。我也跟着揉了揉眼睛,看着窗外的晨曦渐渐升起,天边一抹淡淡的光辉照亮了远方。我突然有些迷茫,这一切似乎还没有开始,便又接近了尾声。列车的音乐忽然变得清晰,响起了一段陌生的旋律。那音乐轻柔婉转,却不知为何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根弦。它在我心中萦绕,仿佛提醒着我,即将离开的不仅仅是一个城市、一个家,更是曾经的我自己。

    这种情绪在下车后到达极致。当我终于踏上长沙站的站台,四周的景象开始让我有些不知所措。陌生的人群川流不息,周围的方言不再似曾相识,仿佛一切都变得陌生而遥远。没有太阳的天空灰蒙蒙的,一切都仿佛笼在迷雾之中,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场视线模糊的风暴里,溺水般茫然,脚步因此显得有些无力。

    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,他拖着行李走着,如往常一般沉默。我第一次意识到,这些年来,这个曾在我前面为我领航开路的人,不知何时,已习惯站在我的后头,也许是方便我随时背靠。那一刻,我忽然想对他说:“我们回去吧,大不了这学校……”胆怯的话刚涌上了心头,却堵在了胸口。我终于切身感受到,无论如何,过去终将隐去,未来总会来临。不可重来的时间,让我们学会为人生道路上迈出的每一步买单。

    4年后的某个清晨,我独自回到长沙,再次站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,感触万千。这一次,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刚刚走进校园的懵懂少年,而这次,我是来跟这座城市告别的。

    我们拍了两次毕业照。心思细腻的同学感慨说,感觉像在拖延毕业的节奏;我们吃了好多次散伙饭,班上的、寝室的、小组的……因缘际会的、想方设法的。毕业前最后一次小组作业,我把喜欢了多年的一首歌,以自编自导自演自唱自拍自剪的形式录制成MV,作为毕业献礼。我们做了好多此前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耽搁下来的事。只因对大多数人来说,以后再没一个可以真正称得上毕业的学年——这真是最后一次毕业了。

    同学说,每次一提到“最后”这个词,就难免伤感。同学还说,“难免”这个词,让他难免有余恨。临行告别时,我们说了太多的话,最后谁也没提“绝对”。或许我们毕业了这么多次,已经绝对了解“绝对”。我们慢条斯理地收拾行李,走的时候表情也同以往分别时无异,和初入校园时一样。

    坐在回家的火车上,我想起有一次寒假开学,是母亲送我到的车站,一路上她唠叨叮嘱不停,我则闷头走在前方。

    就在列车厢门打开,她的送行即将终止时,我刚跨进车门,她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:“保重身体。”我刹那间眼泪模糊,那个我曾经习惯依赖的母亲,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愈加渺小,而我竟也开始学会了独自承受这份告别的重量,拼命止住想要回头的冲动,不让她的脸上落满担忧。直到在车上坐定时,我还是没忍住往窗外一望,原来母亲一直定定地在窗外冲我挥手。目光对接,我和母亲同时泪流满面。那段路上每念及此,都不禁潸然。

    而这次毕业,是同寝室友聪子送我到的车站。决定留在本地发展的他,已依次送走了寝室的人,我是最后一个。在路上望着这个熟悉都市的车水马龙,明明是走在回家路上的我,竟然有种将要离家的愁绪。4年的时光历历在目,不知不觉,我们大学寝室那个小小的“家”,如今只剩他一人守候了。

    最后,反倒是送行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不断地找话题和我聊天。即将分别前,多年的默契使得我俩习惯性地碰了碰拳,他挥了挥手对我说:“有事无事,常回家看看,我一直都在……”我们心中已然懂得:告别,并非意味着离开,而是为了更好地相聚。

    在这一刻,我也终于明白,每一次的告别,都是为了迎接下一个更美好的开始。无论是与亲人的告别,还是与朋友的离别,不留遗憾的相处,都是成长的见证。

    凝视着窗外快速飞逝的风景,想到故乡正在万家灯火的某处等我,我的心情也逐渐变得平静。熟悉的歌曲《异乡人》突然响起,温柔旋律瞬间抚平了我的情绪,内心仿佛也填满了某种寄托。歌词中唱道:“披星戴月地奔波,只为一扇窗,当你迷失在路上,能够看见那灯光……”

    关于告别,突然想起会饮酒、作诗、击鼓、折柳的古人,他们和今人其实都一样,比起已经注定的旧的离开,更重要的是新的展望,让内心深处那盏不熄灭的灯光,换一个地方安放和照亮。

来源:中国青年报

2024年12月16日 07 版

一别如斯
和父亲共度的最后一个年
田野上的24岁
长安在日边
去与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