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诗歌、散文、小说,都需要细节。细节之于文学,是灵魂,是血肉,是神经末梢。再进一步说,是颜面。没有细节的作品,会失去打动人的功能。的确,作品结构和戏剧内核,更能带来震撼,但若是没有细节的堆积,那些震撼也会失去支撑,显得干巴巴的。如果戏剧性是场雪崩,那些细节就是一片片、一堆堆雪花。
我的细节已经被用完了——在几年前的某天下午,这个念头从心头升起,让人绝望。故事写完了,经历用完了,情感透支了,现在连细节都没有了,对于一个作者而言,无异于站在悬崖边上,一开口就是重复,一动笔就是老套。这个时候,如果有别的作家声称,他仍然储备了大量素材,此生永远写不尽。
细节的奢侈之处在于,它没法虚构,不能凭空想象,它只能是你眼睛看到的,耳朵听到的,身体发肤感受到的。细节的麻烦之处在于,它有太多太多处于虚无缥缈的状态,无可捕捉,就算抓到手中,也不见得能用得上。好的细节只有用到合适的作品框架里才能散发魅力,如果只顾堆砌细节,那么呈现出来的只是一堆“肥肉”,让人望而生畏。细节像长在棉花地里的棉花,要么还未吐絮,要么未及采摘就已泛黄,要么干脆你与棉花地远隔一条河,那些棉花压根与你无关。
某个长篇散文的截稿日到来之前,我在客厅发呆,没有任何一个细节跃入脑海。那时突发奇想,要不然就这样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,看看究竟能不能找到冲破困境的方法?半个小时后,我看见了餐厅上方的一小片阴影,那是雨季屋顶渗水留下的痕迹,那片阴影是一片细云的形状,没有什么特别之处,我的视线却再也没有离开它,于是干脆搬了一张椅子,坐在那儿细细端详了半个小时。逐渐地,我看见了隐藏在钢筋水泥间的雨滴,看见了雨水在楼板间行走的路线,看见一些雨水被晴天的大太阳蒸发,也看到一些躲在阴暗处的雨水艰难地绕过阳光的捕捉,在黑暗中继续它们无望的行程,有些雨滴会渗透石灰墙呈现出自己的样貌,有些雨滴则注定终生被困在厚厚的砖缝之中……这多像一个人的命运,我想起自己曾经历的那些雨,于是完成了那篇题目为《命运的雨》的散文。
去哪儿寻找细节?去生活的缝隙那儿找。或者具体一点说,去目光所及之处找。不必去太远的地方,就在此刻,就在当下,眼睛所看到的任何事物,就盯着那些事物看,它们本身没有故事,但当视线落在它们身上,如果你能变得专注起来,就会得到想要的灵感。很多时候,所谓的寻找细节,其实就是让自己静下来的过程,在写作时遇到障碍,要意识到那个最大的障碍就是自己无法专注。只要专注下来,人的感官就会被放大,就会由一名生活中的人变成一名创作中的人,那些细节自身便会穿针引线,形成一张自成逻辑的网,收网时,你会得到一场酣畅淋漓的细节的大雨,劈头盖脸地淋在你的身上,此时只需要快速地记住那瞬间被淋湿的感觉,收获那些雨滴般整齐排列在屏幕上的文字。
我很感激那个渗雨的墙缝,它仿佛开启了一道细节的大坝水闸,在需要的时候,随时可以手动操作水闸阀门,将细节当成库存的水源,按需索取,取之不尽。由此我理解了那些声称永远写不完、写不尽的作家们,他们都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细节水库,或者叫大厦、森林、海洋等,都行。他们并非天生具备拥有这些细节的能力,而是在某一个时刻,寻找到了将自己的创作思维与世间万事万物互联的方法……于是,与朋友的一顿晚餐,书房里的猫,大桥上飞驰而过的汽车,一班错过的飞机,一次酗酒,一片燃烧的麦田,都会成为写作的导火索,它们会引爆一名写作者经历当中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,一篇文章就会成为细节的汇聚或爆炸。
与一名小说作家聊天,说到细节的问题,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:好看的小说,在骨干情节与戏剧冲突方面,最好还是虚构,不要把自己乏善可陈的生活,当作小说的主要素材来加工,当虚构的大厦搭建起框架,小说家唯一能往其中塞的,是将自己拥有的细节转化成人物的性格与语言的内容。小说家拥有生活的碎片,但这些碎片唯有按照某种逻辑与规矩,成行成列地点缀于一整套的“衣服”上,才会闪闪发光。那些生活的碎片,其实就是写作者日常所观察、收集并记录的细节。优秀的作家擅长使用细节,而写作者徒有一仓库的细节是没有用的,比细节更重要的,是构建一个容纳细节的框架,给诸多细节一个个可以各自奔赴的“房间”。
写作者不能仅仅有一双眼睛、一双手、两只脚,而要有无数双眼睛、无数只手、无数只脚,那样的话,就会拥有海量细节的来源。有的作家可以远渡重洋、跨越山海,获得大量的细节,有的作家独守村落或图书馆,一样也能拥有丰沛的感受,他们用不同的方式,都找到了获取细节的渠道。对于真正的写作者而言,去哪儿寻找细节,根本构不成困扰,他们与世界之间拥有一千种、一万种衔接方式,有的告诉了我们,有的秘而不宣。细节是没法交流和共享的,那是一个人最为隐秘的生命体验,当你为拥有众多的细节而激动难寐的时候,或许这才是写作真正开始的时候。
韩浩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