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梦水:旧时书肆寻常人
在现存于世寥寥数篇关于雷梦水的文字里,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老先生颇为落寞的身影。
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雷梦水,总穿着一套褪了色的蓝色布制服,布鞋,布帽,老先生说一口河北衡水话,“带着乡下的土气”。这身打扮,是当时琉璃厂中国书店店员的标准行头。
但和一般的书店售货员相比,雷梦水多少有点特殊。十多年前,在位于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后楼那栋清末修建的两层砖木楼房里,在排满古旧书籍的书架旁边,他曾经拥有过一张不大的书桌。
桌上堆满了各种版本的旧书,雷先生就坐在桌子后面,专心致志地看书,或者抄录些什么。如果有读者来请教问题,他便笑呵呵地站起来,佝偻着背,迎上去,用衡水口音打起招呼。
这样的口音,在琉璃厂的旧书店里,已经回荡了近60年。
1936年,15岁的雷梦水来到琉璃厂的通学斋书店帮工。在那个年代,众多大家与学者常出入于古旧书肆,雷梦水也结识了郑振铎、朱自清、吴组缃、余冠英、冯友兰、潘光旦、吕叔湘等人,他们既是雷梦水的读者,也是他的启蒙老师。
对于旧书店的店员来说,“背书架”是主要课目。满目皆是书籍,什么书放在什么位置,都要做到心中有数,对答如流。年轻时的雷梦水,利用买主与老板谈话之际,仔细倾听,记住书名,再将所记内容写在本子上。日积月累,收效极大。
有一次,燕京大学的学者容庚前来买书,与老板谈到清人乐雨所著《校碑随笔》第一版手写石印本,在由上海书局出版时多了《续编》这件事,雷梦水听后,十分从容地把两卷《续编》找了出来,使容庚和老板大为惊喜。
许多专家学者著书,都离不开这个特殊的“店员”。学者邓之诚与雷梦水相交十余年,雷先后为其搜集到十余部珍贵古书乃至孤本,邓之诚视雷为“珍宝”,在日记中,他称其他书商为“书贾”,而与雷梦水,却以“书友”相称。朱自清临终前的最后一封信,竟也是写给雷梦水,托其寻找宋人谢枋得所著《古文关键》一书。
北京古籍出版社的前任总编赵洛曾回忆,1982年,北京市想搜集曾建都于此的辽、金、元、明、清五朝的宫词并结集出版,但不知上哪儿搜集资料。赵洛无意间与雷先生说起此事,“不想他滔滔不绝,一口气说出十多种宫词,我听都没有听说过。”
1964年,正值盛年的雷梦水,撰写了《琉璃厂书肆四记》,书中记载了公私合营前,琉璃厂50家旧书肆的情况。将这些书肆中古旧书的种类、售价、流通过程和归宿,一一作了交待。连书的版本、内容、刊印年月、印刷的纸张、行数、甚至每行的字数,都交待得一清二楚。
有后人评价,阅读此书,如同“一遍遍注视老辈书人的身影,体会那一代人爱书、懂书、经营书的风采,欣赏不经意间如清泉涌流而出的一则则书林掌故。”
去世前一月,雷梦水预感到时日无多,便给友人寄去一信,称自己还有一桩心事未了——昔日苦心收藏的两卷经书,想无偿献给政府。
对于雷梦水来说,这两卷经,却是来之不易,那还是在1948年的兵荒马乱之际,他偶然撞上,便变卖了全部家产,买了下来。多年以来,他还对照《魏书》,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刊,竟然发现了一个八百年来被历代学者忽略了的讹误。
这两卷经书的命运,正是雷梦水与旧书相伴一生的真实缩影。也难怪,在雷先生逝世后,中国书店的一位读者撰文感慨道:“……在雷先生身后,他所代表的旧书业的那个时代,结束了!”
的确,旧时的书坊,早退出了历史的舞台,取而代之的,是装修考究、布局豪华的书城,而这样“身穿蓝大褂,鼻架老花镜,两臂套着深色袖套,一边捣着浆糊,用小锤敲敲打打,一边与访书者聊聊书林趣事”的老先生,也早已消失不见。
他被遗忘得如此彻底。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,记者与琉璃厂中国书店联系,想讨要一张雷先生的画像。但在这个雷梦水为之奉献了一生心血的地方,工作人员居然找不到他的一张照片。